593-955期

第22屆小說組第二名:Mirage /風保三丙韋嘉濬

作者:韋嘉濬 【Mirage】 他總是一往情深地凝視著我。 剛開始他的出現,每每教我心頭一怔,那樣熱切、不避諱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在他眼底彷彿赤身裸體。 我曾經問Alger是否認識他,奇怪的是,Alger看不見他。不只是Alger,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得見他。 他就在那裡啊。即使這麼告訴Alger,Alger也只是一臉奇怪地張望四周,笑著要我別再開他玩笑。其他朋友的情況和Alger一樣。妳該不是見鬼了吧?大家笑著這麼說,一點也不以為意。 似乎,只有我能夠看見他。 他的身影與光影交融,白天時躲在朦朧的日光下,化身為陰影;入夜時則佇立在牆邊,化作行人的影子。他就像是活生生的人站在那裏,凝視著我、關注著我,直視著我。 多年前,我曾經發生過一場嚴重的車禍。我什麼都不太記得了,據爸爸的說法,我昏迷整整一個月才清醒過來。 「我們都以為妳不會再醒過來,沒日沒夜的哭泣,妳媽媽哭得幾乎要昏厥,那是一段像地獄般的日子。」每當父母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我都忍不住激動地環抱住他們,一想到當時守在生死未卜的我身旁的家人,擔心受怕的心情,便教我心頭一揪,淚水流個不停。 我曾經回到醫院請教醫生相關的問題。醫生微微偏著頭說:這種情形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可能是受到手術影響的關係,也有可能是心理層面的因素。 我花了一些時間反覆地接受檢查,卻查不出究竟是什麼原因。於是我的醫生介紹一位精神科醫師給我。第一次去看精神科醫師,他劈頭就說,出現幻覺很可能是因為腦部疾病的關係。所以我又接受了一連串的檢查,然而同樣毫無斬獲。 在我要離開醫院前,醫師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要我等一下。再回來時,他的手上多了一小疊像是病歷的資料。 「一般情況來說,這是不被允許的噢。」說著,他對我眨眨眼。「不過,現在不是一般情況。」 據醫師的說法,出車禍當天,我和一名男子一起被送到醫院。 不過奇怪的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當時究竟是和誰一起出去。對於車禍的事情,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只知道一覺醒來,就已經是一個月後了。我凝視著病歷中男子的照片,卻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其他記憶都相當完整,沒有斷層。」醫師往椅背上一靠,明快地做出結論。「唯獨關於車禍和那名男病患的事情不記得了,看樣子是患了失憶吧。」 「那只要找到那名男子就可以找回我的記憶了吧?也不會再看到幻影了?」我突如其來地感覺一陣暈眩,簡直不敢相信連戲劇般的一切會如此真實的發生在我身上。 「非常遺憾,那名男病患因為傷勢過重,在送來醫院後經過急救宣告不治。」 唯一的一條線索就這麼斷了。 回家途中,我反覆思索著醫師的話。 “出車禍的瞬間頭部受到重力撞擊,腦子發揮保護作用因此產生了失憶的現象,又可以分為暫時性或永久性。暫時性失憶當創傷減緩之後,記憶便會漸漸地恢復,所以不需過度擔心。然而前提是我們必須先釐清妳的狀況是心因性還是事故性的。心因性的我們可以提供治療,透過藥物或催眠暗示等使大腦皮層的功能恢復正常。事故性的失憶在妳逐漸回歸正常生活後,記憶便會透過對於熟悉事物的回想過程慢慢浮現,當然需要花上些時間。另外永久性的失憶因為是起因於腦蛋白質起了合成上的變化,造成細胞的死亡並且無法修復,這種情況的話就無法勉強了。” “現階段我們無法評估妳的狀況是屬於哪一種,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也沒有會造成不便的記憶消失,所以我的建議是維持正常生活作息,讓身心放鬆,較有助於記憶的恢復。” 光靠自己,是怎麼也沒辦法想起來的吧。然而我也沒打算告訴父母官於幽靈一事。 直到某天,媽媽一本正經喚我的名字。 我看著媽媽,她的眼神有點猶豫。我沒由來地感覺不安,無言地等著媽媽的下一句話。 「Suri,」媽媽說,看起來一臉擔憂。「發生什麼事了嗎?妳最近看起來不太對勁。」 「怎麼會呢,什麼事也沒有啊。」我的心突然一緊。 「發生什麼事了吧。」媽媽握住我的手,不是平常的力道。語氣也帶有不容拒絕的堅持。 我不知道該如何啟齒。角落裡有一個男人的幻影噢,媽媽。這種話講給我聽我也不會相信。 「我看到幽靈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帶過。 「幽靈?」媽媽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嗯,一個男人的幻影。」我說。 在向媽媽說明的同時,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知所云。越是想要說明,反而好像越是模糊。 媽媽靜靜的聽著,默默地陷入長考。 驀地似乎想起什麼,媽媽一臉嚴肅的要我等一下然後轉身回房找東西。 「妳看到的是他嗎?」媽媽遞給我一張照片,是我和一位男子的合影。 我大吃一驚。照片裡的男子不就是在醫院病歷上看到的同一個人嗎?名叫高哲的男子。幻影的面部始終不很清晰,但是我的腦海瞬間閃過他就是這名男子的預感。 我按捺住震撼,目光移向媽媽。 「是,就是他沒錯。」一開口,才發現聲音顫抖著。 「該來的終究會來,該發生的始終抵擋不住。」媽媽黯淡下來的眼神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媽媽妳認識他?他是誰?」 「他是你的未婚夫啊,孩子,本來就要舉行婚禮了,他是那麼棒的人,你們看起來是那麼的幸福,我們大家都好高興又期待,沒想到…」說著,媽媽忍將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未婚夫? 我反覆咀嚼這陌生的名詞,胸中一陣騷動。有關自己的一切好像被全盤否定,害怕和無力感同時向我襲來。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妳醒來之後,一直沒有向我們問起他,我們也好害怕告訴妳他傷重過世的消息,妳當時是那麼的脆弱…」 「就算我短暫的忘記他,還是應該要告訴我,不是嗎?」我說,感覺一陣毛骨悚然。所以我的大腦發揮所謂的保護功能讓我忘了這段哀傷的往事,活在甜美的假象底下嗎? 「Suri,那麼多年都過去了,我們以為妳再也不會想起他來,那是一段多麼可怕的往事,如果可以,我和妳爸爸都好希望妳能夠就這樣和Alger幸福的走下去…」 「為什麼要擅自幫我決定?如果是我,也不會想要就這樣被忘記的,而且還是曾經有過婚約的人…這麼多年了,我連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我無由責怪深愛我的父母,只能對人的脆弱感到悲哀,無論是形體還是心靈。 然而,有些什麼像是產生化學反應般快速漫上心頭。 好像,一瞬間知道了什麼。一種可以回想起什麼的預感…。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陽台上。華麗的夜景被光的微粒輕輕包裹浮出淺淺的輪廓,一顆顆的明星在高遠的天邊閃爍晶光。 空氣澄澈如是,教人全身輕安,很想就此睡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總莫名泛起一種異樣感覺。 時不時浮光掠影般閃過腦海的影像,好像老舊的八厘米影片,遙遠卻又強烈地撞擊著我。在猝不及防的狀態下,畫面一個接一個閃現。一幢獨門獨院的小房子,長得高而茂盛的野草,老舊木材的紋路,室內所有物品恰如其分地擺放著。樓梯間的燈似乎是壞了,總是漆黑一片。 那一夜熄燈後,當幻影再次出現時,有點奇異的興奮,又略為帶點哀傷的預感,往事即將浮現的念頭一下子充滿了腦子。 然後,在翌日清晨,我毅然決然打包了簡單的行李,留了一張短短的便籤:我想出遠門去散散心,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請原諒我的任性。公司的人打來就說我生重病好了。便出發前往尋找影像中的房子。 我順從直覺買了往花蓮的車票,已經好久沒搭乘長途火車了。 車窗外在陽光照耀下發亮的景色不斷流逝而去,每到一站車停門開的時候,紛擁而上的乘客們為死氣沉沉的車廂內重新注入生氣,重複不斷的過程不知為何讓我倍感安心。 我的心已不再騷動不安。無論疾風如何撼動車窗,景色如何飛掠而過,車廂如何被寂靜所籠罩,我再也不會被「遺忘了什麼」的強烈感覺所困擾。心中充塞著終於能夠回歸真正的自己的期待和安篤感。 花蓮很快就到了。雖然沒有什麼印象,但是奇怪地,也並不覺得陌生。 出了火車站的閘口,眼前的景象教我倒抽了一口氣。在人影雜沓的商店街道中間,一個熟悉的人影正靜靜地望著遠方天空。 是…高哲。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緩緩步下樓梯。風吹著,時間像要中止。 高哲立刻注意到我。他看到我朝他走去,慢慢轉過身來微笑。那是教人全身為之一顫的光芒奪目的笑容。他整個人彷彿溶入風景之中,一切充滿了透明感。 看起來非常從容而且幸福的樣子。 「妳終於來了。」他笑著說。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看著他鑽石般的眼瞳。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或害怕。 他輕輕地抱住我,也許是錯覺,我感覺到一絲溫暖。那份異樣的溫暖攪亂我的思緒,哀傷的心在胸腔鼓譟著。思念之情突如其來地壓迫著我的胸臆,有如火燒般灼熱。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我一直在等妳。」 對那時的我而言,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為確實的東西了。我好像身陷在宇宙的深淵裡,感覺無比的孤寂。 漂浮著獨特色調的空氣,遲緩沉滯的時間之流,像著了色一樣鮮明,深深銘刻我心。 我們坐上車,好幾次我忍不住頻頻望向他握住方向盤的手,納悶著這到底是我的幻想還是突如其來的奇蹟? 「怎麼啦?」高哲像是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似的,「我不會突然消失的,放心吧。」 我點點頭,對他嫣然一笑。但是,他是否知道我們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了呢? 記憶中那棟獨門獨院的房子坐落在離車站有點距離的住宅區。別墅群整齊有致地一間間豎立在樹林中,猛一看發現全是外觀很相像的小房子。 「到囉!」不知過了多久,高哲聲音輕快的說。 我一抬頭,是一間和片段影像中毫無差別的房子沒錯。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庭院裡高而茂盛的野草,和大樹鬱鬱蒼蒼遮蔽著天空;玄關拉門上老舊木材的紋路、古銅色的門把… 「樓梯間的電燈是不是壞掉了?」我問道。 「是啊,壞一陣子了,一直忘了去買燈泡來換。」 日光隱約,房子被光的粒子雕出輪廓,像在夢中。踏過嘎吱作響的玄關走進屋裡,高哲「啪」一聲開關一按屋子馬上大放光明。 屋中陳腐的霉味教人頓感窒息,我依次打開窗戶讓冬天冰冷的風帶著大量新鮮空氣流注屋中每一個角落。 環顧四周,家俱上積著一層淺淺的灰,地板也是髒得可以。直覺告訴我,這裡應該已經有好些年沒人進來過了。 房子有兩層樓,一樓是客廳、飯廳、廚房還有廁所,樓上是高哲的房間以及一間客房。我打開客房,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鼻而來,房間裡面的擺設全都用防塵布仔細鋪蓋住,高哲的細心程度可見一斑。當我要打開高哲房間時,門鎖發出堅硬的「喀」一聲。 「阿哲,你的房間怎麼上了鎖?」 怎麼想都覺得奇怪,自己一個人住房門何須上鎖呢? 「那個啊,我在試門鎖是否還堪用的時候,不小心就鎖上了。一下也忘了鑰匙放在哪裡,過些時候再找根鐵絲看能不能撬開好了。」 高哲說這句話時語氣生硬,臉上的表情不很自然。 隨後高哲從廚房裡找來幾條還算乾淨的抹布,我們徹底的大掃除一番,一弄就弄到了晚上。 掃除完畢,兩個人累癱在沙發上,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火紅色的黃昏。 橫亙秋日天空的雲層,綿延到遠方。我們手牽著手,逛著商店街。許許多多的聲音和味道混雜在一起,招牌看板輝煌炫目的燈火令人眼花撩亂,雖然只是悠晃,兩人卻都綻開明朗而自然的微笑。 另一個畫面。金色的陽光西斜,一路上小花蔓開,有黃色、白色還有粉紅色的。叫不出名字的樹茂密長著豐盈的綠葉,沐浴在陽光下的植物鮮活地綻放亮麗的色澤。我和高哲以及一對情侶友人邊走邊聊,間或拍照,一片繁花圍繞中,大家的身影在美麗的色彩襯托下散發出幸福的光暈。 我緩緩睜開眼睛,手腳冰冷。回過神來,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面頰。我並不想哭,但是往昔美好的畫面卻溫暖得教我不得不哭泣。回憶點點滴滴逐漸浮上心頭。 這房子像是有一種魔力,輕易地,便喚醒塵封已久的過去。 「醒了?」 「嗯,怎麼好像睡了好久。」我忙拭去眼淚,笑著回答。 牆上的鐘明確指向十一點。 「餓了吧?今天出門的時候忘了去採買,明天我們再一起去吧,今晚就吃泡麵將就,可以嗎?」 「好啊。」我聳肩。 高哲拿出水壺燒水,我注意到,他頎長的身形映在牆上沒有留下倒影。 雖然一開始心裡就有底,但是認清現實的瞬間,又是另一種打擊。 我們相視而笑,一起吃了杯麵,因為安心的緣故吧,平凡的杯麵嚐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飯後我們沏了壺茶,天南地北地聊將起來。屋子裡瀰漫著茶香,像記憶中的家。 隔天早上醒來時,我已經躺在潔淨乾爽的床上。我怎麼也記不得最後是怎麼結束,也沒印象是怎麼回到房裡的。 我走下樓,他不在房裡。廚房裡沒有人、也不在客廳。 難道昨天不過是南柯一夢嗎?失落感排山倒海襲來,我只能一遍遍說服自己,他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裡,該滿足了。 下午,當我正在處理木質地板刮痕的時候,玄關走道忽然嘎吱作響。我先是遲疑一陣,才慢慢把門打開。 高哲站在庭院裡檢視植物的生長狀況。我著實嚇了一跳,毫無頭緒,也不明白怎麼一回事。 「Suri,我們去採買吧。」 一樣的笑靨,熱情呼喚我。 ※※※ 幾天過去後,我漸漸摸清楚他出現和離開的時間。 總是體貼地陪伴直到我入睡才消失,過了清晨不到下午絕不出現。 「阿哲,你會彈鋼琴嗎?」 每當腦中的八厘米記憶舊片開始放送時,都會聽到輕柔悠揚的琴聲。我一直以為那是自己的幻想,直到在客廳的一角看到鋼琴時,我才恍然大悟這也是記憶的一部分。 「會啊,但是好久沒彈了呢,只怕是都忘記了。」高哲懷念似地翻著樂譜微笑回答。 「彈首曲子來聽嘛。」 再次聽到高哲的琴聲,和記憶裡完全一樣。優美的旋律流洩而出,穿過庭院樹叢,消失在冬日灰色的空中。我閉上雙眼,豎耳聆聽,有如置身綠色的海底。我看見世界在亮晃晃的綠色水波中發光。水流舒緩而沉穩,再痛苦難耐的事情,好像也都能夠輕掠而過。像在夢境中。 曲子終了,高哲輕嘆一口氣闔上琴蓋,對我微微一笑。 「我們做點什麼來吃吧?」 一瞬間我忽然想起,高哲以前似乎是從事音樂方面的工作。 夜裡,我們窩在狹小的客廳沙發上,興味盎然地看著高哲從附近百視達租來的幾部電影,用小巧的木湯匙挖湯碗大小的布丁來吃,感到心滿意足。 假日,我們一起去買花。因為我說,家裡不飾些花草總覺了無生氣。 「紫色的洋桔梗花瓣略帶皺摺,花有些垂,感覺沉靜而低調,放在桌上剛好。」 熱情的花販笑堆滿臉,讓人很難拒絕。 我推推高哲的手臂,好像在說你呢,沉靜而低調。 他笑開了:「這麼說還真非買不可了。」 我們毫不猶豫的買下,還買了兩盆。 天晴時,我們肩併著肩斜倚在躺椅上看書,看完書就看看天空,喝咖啡,心情好時還會哼唱個幾句。美好的感覺細密地包圍我們,一絲絲貼著肌膚,往心裡滲去。 然而,再美好的事物也將有毀損崩壞的一日。只是時間快慢的問題。 我猶記得,那天是許久不曾的雨天。 毫無原由地,某種不愉快的後勁讓我無論如何也提不起精神來。 老實說,我很氣自己。氣自己在腦袋如此不明晰的狀態下昏昏然度日,也覺得懊惱。對於記憶的不確實感,更是無力的無以復加。 為了一免自己無止盡的胡思亂想,我衝動地穿上大衣,抓起包包迅速出門。我一路跑下坡道,雨水四處飛濺。附近住宅區有如時間停止般寂靜。我信步而行一路走到鬧區。 空氣中飄散著各種氣味。潮濕的土味、植物特有的臭青味、花淡雅的香芬,店家愉悅、簇新的味道,慢慢在雨中蒸發。 在路上走走停停,一下把傘掛在手肘上晃蕩把玩,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拖著走。好想找個地方坐坐,於是隨興所至走進一間看起來頗有格調的咖啡廳。帶有古老的氣味、搖曳的溫暖黃光,古老的咖啡廳。 星期天的咖啡廳裡,充斥著萎頓的氛圍。人群們喋喋不休地高聲談論或低聲私語即便連當事人也覺得無謂的瑣事。為什麼在星期天的咖啡廳裡和這樣的一群人坐在一起心情會這麼地不平靜呢?無心窺探的竊竊私語竄進耳中,愈聽心情益發低落。我喝著鍾愛的熱拿鐵,總算知道自己非常心神不寧、心思焦慮。 走出店外,天色已漆黑如墨。商店林立的街上點亮華麗的燈彩,形形色色的路人經過。我抬頭仰望天空,一股哀傷的感覺襲上心頭。帶著水氣的溫暖微風吹拂我的髮絲。這種莫名沉重的心情究意是怎麼回事?像是要歷經生離死別般。 帶著不明所以的心情返家,大門關上那一剎那,黑暗直撲而來。我猛然意識到這幢房子裡唯獨只剩我一人。疲憊異常的感覺毫不留情地向我侵襲。 四下一片沉寂,彷彿時間也凝固了。 我終於明瞭這感覺是出自於羞愧。對於高哲,我感覺深深的抱歉。我想,是我自己失去了信心,對活著充滿了罪惡感,我們一起遭逢橫禍唯有我活下來了,唯有自己還慚愧地活著、呼吸著。我總以為是我奪走了他的幸福,把他的好運都吸收過來了。 在黑暗的房間裡,我環抱著膝蓋坐在床沿一角,淚眼迷濛。 濕淋淋的樹木,透明的雨滴流過光滑的葉面。窗玻璃流下一道道透明的線條,鏡面般切割折射朦朧的雨景。我茫茫然看著雨天過去,聽著雨聲在耳邊漸漸變大,懷抱著半自責半受怕的情緒緩緩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被廚房傳來的鍋鏟聲驚醒。昏沉的腦袋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彷彿久遠以前也曾經被這種熟悉的香味包圍,令人好生懷念。 低迴的雨聲,沉澱的夜色,伴隨燈泡昏黃的光線,我踩著歷史悠久的木地板走進廚房,高哲寬闊的背影背對著我翻攪鍋中的東西。 我站在門口凝視他。明明是那麼近的距離卻教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思念至極的人。如今是如此生動地展現在我眼前。 他轉身發現我,露出一貫的溫暖笑容揮手要我過去。 「啊,是奶油燉飯,好香噢。」 我努力佯裝開朗的語調,卻怎麼樣也無法抑制鼻酸的感覺。以前也說過的這句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吧…。 「很簡單喔,要不我教妳吧?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什麼都不會煮呢?」 「嗯,太好了,我剛好一直很想學。」 高哲很喜歡烹飪,無論中西式的餐點都頗有研究,奶油燉飯是他以前經常做給我吃的一道料理。他對於食物有著特別的堅持,我想那和他本身具備的良好修養有很大的關係。 每一粒米、每一塊肉、每一葉蔬菜都希望能夠被細心的調理,然後美味地吃下肚。他總是如是說。要時時抱持珍惜的心。 「做得好吃的訣竅是要一匙一匙的加入先前煮沸的高湯底,並且持續攪拌。」他說。 「不是鍋子的問題嗎?」我說。 「對,和鍋子毫無關係噢。一匙一匙加入並且攪拌才不會產生焦底。」 「真是想不到。難怪我之前做的時候老是失敗,總有一股焦味。」 「是吧!」高哲洋洋得意的說,孩子般炫耀的表情有趣極了。 大雨的夜晚,餐桌上是久違的奶油燉飯。我們開心的對桌而坐,一口一口很美味地享用。許久沒吃的燉飯有我懷念得要死的味道。已經多久不曾感覺活著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了,星光般美麗的光景填滿我的靈魂,現在即使喝水也能讓我醺醺然,襯托活著意義的貧乏真相,我壓根兒也不想去面對。 好安逸祥和的時光,輕鬆愜意的連看電視都會讓人沉沉睡去。 「Suri,這一切都是暫時的。」飯後,當我們開心地談論往事時,高哲邊順著我的一頭長髮,突然語重心長的說。 「什麼?」我說。 「現在這一刻妳所感到的混亂、自責和害怕,都是暫時的。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所以請把那些困擾妳的情緒都留在這幢房子裡吧。」 「為什麼這麼說?我想要留在這裡陪你啊。」我從他的臂彎裡直起身,一臉將哭欲哭的表情。 「不,Suri,」高哲說著搖搖頭。「妳不屬於這裡。」 “也許他早就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這個想法猛然撞進我的腦中。才正想著,我不禁吃了一驚。 高哲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不清。輪廓還在,但是已經能夠透過他看見他身後了。強烈的衝擊讓我說不出話來。 「Suri,我愛妳。」高哲說,露出落寞而澄亮的笑容。「我一直好想,再對妳說一次這句話的。」 拜託,別走。 幻影仿如彩虹消逝般一點一點淡去。 是無法阻止了,肩膀的線條消失了,臉也變薄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他離我遠去。 「阿哲。」我大叫一聲,伸手向那團朦朧。 看不見了。轉眼間連痕跡都沒有。 我徹底被擊垮。 一回神,只剩我一人在空盪盪的房子裡,臉上都是淚水。我再也忍不住滿溢而出的情緒放聲大哭。燒灼的淚水流個不停,我才發現從再次想起他直到現在的生活,美好濃稠得有如蜂蜜般滴滴滲進時間的縫隙裡,教我無暇感覺悲傷和空寂。 他毫無保留地讓我進入他的人生裡,然而在這之中,總覺得真實一寸寸遠離了我。 對他而言,對我而言,未來既無處可去,今天也無法重來。即便兩個人在同一片澄澈的夜空底下想著同樣一件事,在同一個空間裡確認彼此的存在,但是當明天清晨的太陽一照,一切都會像薄薄的積雪一樣,迅速融化成水涓滴流去,了無蹤跡。 從前我很不喜歡“不再”這個詞彙所帶有的感傷,然而當時我卻深刻地感知到,這個詞彙將加諸在我身上無比沉重而陰鬱的力量,以及對一切的否定。 所以,現在的我很是幸福。幸福非常。幸福的,毋能再比現在更幸福了。思及此,心彷彿被撕裂成千萬片教我呼吸困難。 我哭了好些時候,當悲傷達到飽和,連淚水都乾枯的時刻,輕微的睡意浸透全身,我緊緊裹著毛毯睡去。 我知道我可以獨自一人安度長夜,迎接黎明。 在曙色中醒來。 此外一切都無所謂了。 隔日,我有預感似的試著轉動高哲房間的門把,這次發出輕微的「喀答」聲一下就轉開了。 房裡由於空氣不流通,非常悶熱。陰暗的氛圍,積存著悲傷情緒的殘影。我打開窗戶,讓午後清爽的風吹進來。沉滯濃濁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全都被吹散開在明亮的屋外。 我憶起第一次進入這個房間的情景。 一本顯然被翻閱過無數次的黑色筆記本放在書桌的正中央,封面上有幾條略微泛白的摺痕。裡面是他以端正筆跡寫下的日記。我輕輕地撫觸散發著紙張香氣的筆記本。這是高哲的字。實實在在來過這個世界所遺留下來的痕跡。真是不可思議。 當我把日記本拿起來時,發現裡面夾有一張相片。我好像發現貴重無比的寶物一般小心翼翼的翻開那一頁。手微微顫抖著。 照片裡是個子很高、臉部線條柔和,帶著彷彿足以包容一切的溫暖微笑的他,和我在寒冷的台北街頭拍的照片。 照片拍攝地點是聖誕節前夕的信義區新光三越前,那是個只有10度左右的多雨夜晚。冰冷清澈的空氣中,我們緊緊挽住彼此包裹在厚重外套底下的手臂,露出燦爛的笑容。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多,閃爍著炫目藍光的銀白色聖誕樹在每個人的頭頂照耀著幸福的光暈。 甜蜜的感覺溫暖了心口。 或許那就是時間慢慢醞釀出來,無可動搖的,愛情吧。 當時的我,現在的我,都是和曾是我生活重心的他共同塑造出來的,如果只有自己,是絕對孕育不出這樣的我。 傷心痛苦的事情一定還會接踵而來,也許我需要耗費一些時間將自己與哀傷的空想隔離,而他無法再回來的事實也不會消失。 但是,我好喜歡那些光景。我們手牽手散步,慢慢吃飯、依靠著彼此。 當所有美好柔和的感覺深深沁入體內,我想我還是會忍不住因為想你而淚濕面頰。 我珍惜地把日記本抱緊在胸前走出房間。 走下樓梯的時候,電話響起。 不管是誰打來的,直覺告訴我一定是很重要的電話。我慌慌張張的跑到客廳,拿起聽筒。 「喂?」話筒那端,傳來Alger沉穩清楚的聲音。我握緊話筒,克制住泫然欲泣的衝動。多久不見,他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懷念。那聲音直接傳進我胸臆的最深處,超越所有理性、所有事件,在我疲倦已極的腦中迴響。 「Alger?」我說。喉嚨乾乾的。 「Hey,Suri。我向伯母打聽了這裡的電話,希望妳不介意才好。只是…」話筒那端,他沉默一陣。「只是想打個電話看看妳在做什麼,過得怎麼樣。」 他一定是把這些日子以來種種擔憂、不安的情緒全部壓抑下來,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打這通電話的。 「我沒事,一切都結束了。這一次,真的都結束了。」我說。 「是嗎。」Alger輕輕的說。他的表情和講電話時習慣的站姿,都逼真的浮現眼前。 「真的很抱歉,事先什麼也沒跟你說。」 「Suri,回來這裡吧。」Alger柔和的嗓音再次在我的世界裡甦醒。「這裡有承接妳一切的人事物啊。」 「明天,明天我就回去。真的。」 「好吧。我等妳。明天見。」 掛上電話,我深吸一口氣。靜止的時間又重新流動,我的情感也恢復了。 原來悲傷的並非死亡,而是氣氛。還有那股衝擊。 那份痛苦、籠罩房間的沉沉寂寞,讓人眼前一黑的感覺,終於漸漸失去了力道。 人生好像突然變成了兩倍,相較前些時候只能抓著不牢靠的線頭摸索前進的日子,活著的人的背後總是有一股堅實的力量。 悲傷的時間終將逝去,一切像河水潺潺流過。 每當早上睜開眼睛,神思清醒,清晨金黃色的陽光灑滿一室,我便衷心地感謝這一切。重新過一遍的人生,每天都是嶄新的早晨。頂著過去不曾體會過的陽光,從今以後,什麼都可以做,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充滿兩人份,無比的勇氣。 雖然回憶有時突如其來地襲捲,總讓我一陣手足無措、心神茫然,然而次數已明顯減少。我確實領教到時間的可怕及隱含其中的巨大力量,就像河水推移向前,即使想回頭,也抓不住那種感覺的尾巴了。 現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整顆心像被徹底滌淨了一樣。 謝謝你帶給我悠遠如夢甜美如蜜的過往及回憶,對我來說,那是無可取代的,貴重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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